秋意渐浓,天高云淡。身为一个在渭南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,我对这秋日的景致,早已不是看客的眼光,而是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一样,融进了骨血里。

不必刻意去寻,那秋意便扑面而来。最牵动人心的,自然是村口、崖畔那些柿树了。它们不是园林里规整的观赏树,而是祖辈们留下的,与村庄一同呼吸的老邻居。春夏时节,它们沉默地混在一片绿海里,不甚起眼。可一旦秋风起了,霜降过了,它们便成了这天地间当仁不让的主角。叶子落尽,筋骨毕露,那黝黑倔强的枝干伸向天空,像极了老农暴着青筋的臂膀。而就在这看似枯瘦的臂膀上,却密密地挂满了柿子,一嘟噜一嘟噜,沉甸甸地,把枝子都压得弯了下来。那颜色,是任何画家都难以调出的暖红,透着阳光,仿佛一团团温和的火,烧得这萧瑟的秋日也不那么凄冷了。

很多本地人是不急着去摘的。总要等它们被寒露浸过,被日头晒得软糯,仿佛包着一腔蜜糖,这才拿了长长的竿子,底下用布兜着,小心翼翼地旋下来。那破了皮的柿子,当场就吸溜进嘴里,那股直达心底的甜,是城里水果店任何精装柿子都无法比拟的。更多的柿子,会被串起来,挂在屋檐下,或是切成柿饼,摆在苇席上,让秋阳和风慢慢收干它的水分,凝练它的糖霜。这满树的红火,便是一家子一冬的甜嘴,也是馈赠远方亲友最朴素的乡愁。

而在这敦实的、甜蜜的柿树之下,是另一种更谦卑、更绵长的秋色——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。它们从不与人争地,田埂上,乱石间,荒草的枯茎中,哪里都能安家。花朵小得不起眼,颜色也是素净的淡黄,甚至带着些青苦味。但它们开得泼辣,开得执拗,一开就是一片,金色的河流一般,从山脚一直漫到岭上去。我们小时候,常被大人吩咐去采些回来,摊在窗台上晒干。抓一把丢进滚烫的开水里,那清冽的、微苦的香气便蒸腾起来,喝上一口,唇齿间满是山野的气息。老人总说,这东西清火、明目。如今想来,它清的,又何尝不是心火呢?
年年看这秋景,岁岁感受这甜蜜与清苦的交织。今年立在田间地畔,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往年未曾细品的触动。
你看那柿树,从春日开花到秋日结果,吸纳了多少雨露风光,却从不张扬,只将一切的滋养默默沉淀为内心的甘甜。待到繁华落尽,它捧出的,是毫无保留的、赤诚的圆满。它不因叶落而空虚,反因实成而坦然。这多像一种人生的境界——历经风雨沧桑,而初心不改;满载荣誉收获,而本色依然。那份沉甸甸的、红火火的果实,是它对天地最好的回报,磊落而光明。
而那无人播种却处处生长的野菊,餐风饮露,安于清贫,自有一份瘦劲的风骨。它不羡牡丹之富贵,不效桃李之娇艳,只在万物开始凋零时,静静地吐露自己的芬芳,那是一种朴素而坚韧的生命力。这份淡泊,这份清苦,不也正是我们该置于心间的“明镜”么?
秋实不语,下自成蹊。于是,这秋日,于我而言,便不再只是一幅年年如是的风景画。它是一卷活的箴言。那柿树的甜,是担当,是奉献,是捧出的赤子之心;那野菊的苦,是操守,是淡泊,是内心的清净坚守。甜而不腻,方为至味;苦而自香,才是风骨。这滋味,值得我们用一生去细细品味。



			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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